| 网站首页 | 凌氏 | 新闻 | 图片 | 捐献 | 下载 | 留言 | 凌氏论坛 | 凌氏博客 | 中凌商城 | ENGLISH | 
您现在的位置: 凌氏宗亲网 >> 凌氏 >> 凌氏新闻 >> 正文 用户登录 新用户注册
[推荐]凌鼎年等评选的“德威杯”首届蒲松龄文学奖揭晓          【字体:
凌鼎年等评选的“德威杯”首届蒲松龄文学奖揭晓
作者:佚名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5678    更新时间:2009-2-21

 

 “德威杯”首届蒲松龄文学奖(微型小说)日前揭晓

 

凌鼎年等10 名国内微型小说权威专家组成评委会

 

由《小说选刊》和江苏德威新材料有限责任公司联合举办的“德威杯”首届蒲松龄文学奖(微型小说)日前在北京正式揭晓。

本次评奖由专业从事高分子共混改性材料研发生产的国家级高新技术企业江苏德威新材料有限责任公司全程独家赞助,《小说选刊》邀请陈建功等10 名国内微型小说权威专家组成评委会,对2007—2008年度中国微型小说创作进行评审。经过初评、终评等程序,通过记名投票方式,以获超半数通过为标准,最后葛水平的《瞎子》、韩少功的《蛮师傅》、赵新的《我的钱可以花了》、雷平阳的《铁匠》、赵小走的《一个农民矿工的遗书》、罗伟章的《蒙面人》、劳马的《新闻线索》、陈毓的《看星星的人》、聂鑫森的《大师》、墨中白的《过完夏天再去天堂》、申平的《记忆力》、曾平的《雨夜》等12篇作品荣获“德威杯”首届蒲松龄文学奖(微型小说);另有《短小说》《天池·小小说》荣获2007—2008年度全国优秀微型小说原创期刊奖。

据悉,本奖每两年评选一次,在以后年度评奖中还将增加“优秀系列微型小说”、“优秀微型小说集”等奖项。

                                                                  木子

 

“德威杯”首届蒲松龄文学奖(微型小说)评委会

  任:陈建功(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

副主任:杜卫东(作家、《小说选刊》主编)

凌鼎年(作家、《文学报·微型小说选报》执行主编)

  员(以姓氏笔划为序):

孙德权(评论家、中国作协创联部主任)

吕先富(评论家、《文艺报》副主编)

        何镇邦(评论家、鲁迅文学院教授)

        徐怀谦(评论家、《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

梁鸿鹰(评论家)

谢有顺(评论家、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刚(作家、《微型小说选刊》副主编)

秘书长:李  朴(小说选刊杂志社编辑、事业发展部主任)

 

 

百灵的交响

——“德威杯”首届蒲松龄文学奖(微型小说)阅读报告

李朴

为了对2007—2008年度的中国微型小说创作进行全维关照和整体评价,《小说选刊》联合江苏德威新材料有限责任公司共同举办“德威杯”首届蒲松龄文学奖。经过近半年的紧张评选,评奖结果日前揭晓。

1.质地考究,内涵丰富:12篇获奖作品

评论家和普通读者一样,常常由于作品的普遍流俗而失去阅读的耐心和韧性,所不同的是评论家出于责任心和使命感必须忍受流俗的煎熬、化解阅读疲劳,沙里淘金。而普通读者则往往因此被“边缘”掉了。

本届评奖依据十位专家评委对30篇入围作品进行投票的结果,以超半数专家认可确定为有效,最终葛水平的《瞎子》等12篇作品获奖。

这个结果是众望所归,12篇作品质地考究,内涵丰富。对任何一个严肃的评奖结果都可以作出这样的判断:获奖作品一定是最优秀的,名符其实;但获奖作品又一定不能包括评奖年度内所有最优秀的作品。即,由于数量所限和初评时对年度内优秀作品的漏读,一定有遗珠之憾。所以,评奖总是一种存在着盲区和缺憾的回顾。

《瞎子》是一个传奇故事,葛水平以戏剧化的笔法描述了一个说书艺人卖艺生涯的精彩瞬间和瞬间的永恒。声色俱佳,动态十足。葛水平曾以中篇小说《喊山》问鼎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优秀的中长短篇小说家涉足微型小说创作具有导向性作用和标志性意义。

韩少功在《蛮师傅》中秉承了作家自己文学创作一贯的批判意识,而且这种批判是隐性的,隐性到旗帜鲜明;是柔软的,柔软到锋芒毕露。韩少功作品的艺术构思以智性见长,同时具有先锋性和探索性。其小说语言不事雕饰,却又颇具功力。平淡之中富于穿透性。

《我的钱可以花了》是一篇幽默讽刺小品。在小说中,赵新采取步步紧逼的方式把“形式主义”和“面子工程”逼出水面,露出狰狞。这篇作品的另外意义还在于作家把视角投向底层,对弱势群体的生存状态进行了写意的勾勒,而且怀有深切的同情与关怀。

《铁匠》是玄妙的。雷平阳以其特有的诗人气质,运用诗化的语言,把一篇微型小说经营的诗意盎然。作品充分体现了雷平阳瑰丽的想象力。再者,作品对传统的人文关怀给予了极大的照顾,使得作品平添一份厚重。值得称道的还有其灵动、飞扬的语言。

赵小走把《一个农民矿工的遗书》以小说的方式公之于众,其社会意义远大于其文学意义。这篇写实性的小说,我们宁愿相信她是虚构的。作品如泣如诉,泣的是血,诉的是泪。小说始终被无奈、悲凉、苦难浸渍着,而主人公选择自我牺牲又把绝望推开很远。

《蒙面人》依然来自底层。罗伟章的小说无疑是批判现实主义的,这一点在其中篇小说创作中表现尤为突出,而在微型小说创作中也得以张扬便显得难能可贵。罗伟章的小说以题材选择聚焦社会热点、难点问题见长,反映了作家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可贵的道德良知。

劳马是一位积淀很久的作家,他的出现有点黑马的味道。他以成熟作家的姿态亮相,出手不凡。《新闻线索》颇能代表他的艺术风格:调侃不失庄重,戏谑不失严肃;其小说人物一般而言都有点偏执,偏执的出人意料却又合乎情理。阅读效果或会心一笑或扼腕叹息。

通过对陈毓作品的集中阅读,感觉作家自己就是那位《看星星的人》。这是一篇饶有风趣且颇具小资情调的小说。作家采取的是中性写作,节制中潜藏着无限的放纵,小说主人公把生活当作艺术来过。陈毓的小说平静中暗流汹涌,或天使或魔鬼,因人而异。

在《大师》中,聂鑫森沿袭了他文化小说系列古色古香的特点,波澜起伏之中一唱三叹,起承转合之时悬念跌出。其作品表现了浓郁的湘潭地域文化特色,类似于精致单纯的“文人画”小品,过眼时分,满目生辉;又如品质优良的话梅,咀嚼之中,满口生香。

《过完夏天再去天堂子》让我们感受到了夏天的寒冷。在作品中墨中白书写了亲情的不对等和巨大反差。小说以对话形式完成了对父母品德的颂扬和对子女灵魂的拷问。墨中白的叙事是锋利的,鞭挞意味犹浓。作品的意义在于挽救亲情的沦落,呼唤敬老品德的回归。

《记忆力》是有选择性的。申平用简洁的笔墨,表现了人类记忆力对人类自身的伤害,而且这种伤害销魂蚀骨,否定一切。申平的作品有完整的故事情节,看似简单事件蕴含丰富,意味深长。以小见大,以事明理,为微型小说赋予深刻的教化社会、校正人心的作用。

曾平的《雨夜》一团漆黑,落下的雨冰冷彻骨。作家截取现实世界一段普通的特殊生活场景,通过简单对话和绝决行为把人世的坚硬和盘托出。冷静的叙事使得典型故事透出无限冷酷。愚昧带来的残忍让善良丧失效力,也让人性变得丑态百出。作品富于批判精神。

2.             中国社会的缩影:30篇入围作品及其他

微型小说作为小说一支,由于其本身固有的特点,在反映事实本质、揭示生活真相方面来得更迅速、更便捷、更直接,因此更适宜于越来越快的社会节奏的要求。虽然微型小说记录和叙述的是社会生活的细枝末节,是点、截面,甚至是瞬间,但由于其切入无所不在,探及无所不包,因此,整体而言,其艺术价值和思想价值与那些所谓的“宏大叙事”“历史承载”相比毫不逊色。

新世纪以来,大批中国作家把目光更多地投入到底层关怀上,表现在微型小说创作方面也是如此。由于微型小说作家群体的特殊性所致,这种底层写作更鲜活、更生动、更真实。他们的底层写作所关照的是身边的人、周围的人,相关的人,甚至许多底层写作就是“自画像”。但与此同时,微型小说作家们并没有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底层”,而是寻找各自熟悉的层面、领域,把艺术触角延伸到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完全可以断言,如果全维关照微型小说创作成果,其展示的艺术图景,恰是中国社会的缩影。

本届评奖的30篇入围作品中,底层写作和现实主义作品居于主导地位,这再次证明了作家们所具有的使命感、责任感,和所表现出来的积极介入生活的高尚的精神姿态。也再次说明了以人道主义为核心和灵魂的现实主义是文学的永恒命题和主题。也说明了文学纵然是“飞翔”,其根依然永远深深地扎在现实的大地上和生活的土壤里。此外,入围作品中也不乏“底层”之外的深情关照。

这里,不妨把获奖之外的入围作品一一列举出来:侯德云的《握手》、曾颖的《民工洗澡》、施雨的《以死相逼》、章彦文的《地震》、陈力娇的《守身》、李建的《他想抓住什么》、姜煜暄的《年轶事》、韦如辉的《辞行》、邵孤城的《寻找刁德一》、张国平的《扶贫》、阴玉军的《苏保安》、伍献卫的《选择》、连俊超的《时间之外的村庄》、王琼华的《戏钩》、郭凯冰的《胭脂扣》、谢志强的《寻找那棵胡杨树》、袁炳发的《药壶》和一凡的《就是我呀》等18篇。

此外,中国的微型小说创作近年来呈现一些积极的、发展的新动向,值得关注。

一是若干篇微型小说建构成一部长篇小说,即微篇长写(文学史上也有长篇微写的成功范例)。就是在一个母标题之下按内在逻辑关系排列子作品,若干篇微型小说独立成章,又浑然一体。其鲜明的特点是作品主人公为同一,单篇的子作品内有起承转合,子作品与子作品之间又形成整体架构之下的起承转合,基本熔铸成为一部完全意义上的长篇小说。这方面已取得突出成就的代表是滕刚和他的《个人履历表》、《异乡》,前者写人生,后者状世情。两部作品各由几十篇微型小说组成,故事迷人,充满魅力。

再是围绕同一地域或题材进行创作的系列微型小说。即不同内容作品以共同的地域为背景,通过若干篇微型小说作品完成对同一地域的全面表现。其鲜明特点是作品的地域为同一或关照的主体为同一。这方面的重要代表有凌鼎年和他的“娄城世界”、沈祖连和他的“象棋小说”、蔡楠和他的“白洋淀风情”、孙方友和他的“陈州笔记”、张祖文和他的“藏边体小说”与陈永林和他的“潘阳湖风情”等系列。这些系列微型小说具有丰富的文化含量和久远的历史品质,是一种文学意义上的文化写真集。

3.             优秀微型小说品质

究竟什么样的微型小说才是优秀的,或者说,具备什么样的品质才是优秀的微型小说。大致说来,优秀微型小说应该包含和具备如下一些品质:

其一、语言灵动简洁,飞扬传神,个性鲜明;能用自己的语言把细节描写得真、把故事讲述得善、把人物刻划得美。

其二、构思新颖,立意高远,想象丰富,智慧丰沛。

其三、迫近生活,抚慰心灵;尊重现实,关怀精神;坚持正义,温暖世界。

其四、格调高洁,气质优雅;健康向上,温柔敦厚;致力于培育人类的崇高品德、提升人类的精神境界和改善人类的生活状态。

其五、充满希望,充满理想,充满阳光;大仁,大爱,大德。

其六、光明磊落,无私无畏。

 

                            2009212星期四,北京

 

 

“德威杯”蒲松龄文学奖(微型小说)获奖作品12篇)

 

1.   瞎子

                               葛水平

雪以一种姿态降生消解在乡村,瞎子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他在灰黑中眨了眨眼,脸上就落满了白色的雪。瞎子说:“下雪了。”就这么走在周遭朗朗如缕的雪花中。

瞎子走在乡村,所有的感觉只剩下一条路,路在前方,山高到纯白,天高处居然有阳光,微弱得遥遥闪烁。瞎子的眼内却只有无限,瞎子被无限诱惑,瞎子想:雪是什么样的?白的。

白是什么样的?纯洁!

纯洁是什么样的?冰凉!

瞎子想,人死了是冰凉的,人生如雪吗?到气绝时消融在泥土里。瞎子想,这雪啊!一切就仿佛凝在了永恒。

天黑的时候,瞎子开始进村了,拍打净身上的雪花,拐进一户人家,瞎子是大雪时节进村,到年关才要出村。瞎子在村里挨户说书,有钱的给个钱花,没钱的混碗饭吃,从村东说到村西。腊月里瞎子的书场鲜活地充溢了乡村,成为一种奢侈,弥漫着吉庆高古之气。天黑透的时候瞎子开始说书了,一副鼓板,一把二胡,灯光下瞎子脸上匀和,不见风霜。瞎子清了清嗓子先说了一句帽儿:“老少爷们,婶子大娘姐……”众人就开始兴奋了。瞎子说:“酒壮脓包胆,酒入英雄肠。三国红楼梁山泊,武松打虎景阳岗。”瞎子呵出来的帽儿悠长辽远,众人的喝彩声随之而起。这时,瞎子的脸上就呈现了一种英雄气,恣意狂放。

瞎子说书是有讲究的:一是要净面净手给一家之主灶王爷烧香;二是要把灯盏放在书桌上;三是要主家两壶白酒。瞎子说,喝酒气足,英雄本色没有酒拉把是说不成的。瞎子说:武松打虎,八百里英雄。武松是谁,有人硬要把武二打虎弄成除害,俗大了。大英雄本色,你真让他上山来打虎,他不一定肯,真英雄是不和畜生斗的。

瞎子说:英雄都这样,一生潦倒、莽撞。碰上历史中尴尬事情,凡人就成了英雄。听书人听出了门道,有人问:后沟的拴狗不也上山打死了一头野猪吗?咋就越看越寒碜?瞎子说际遇不同,味道就差了。李逵也杀虎,可惜杀急了。武松打虎之后,先是潘金莲,后是蒋门神,再后来大闹飞云浦血溅驾鸯楼,英雄身上有人气养着,拴狗仅是野猪拱了他家的芋头,拴狗算啥!

瞎子说到激动处,天上现出半芽儿月亮。这雪夜真是适合饿虎上山,英雄独行啊!那只吊睛白额大虫和武松正沿着不同的山路走向景阳岗——武松打虎——千年之后英魂浩荡。瞎子收了弓,众人却迟迟不愿离去。

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月下身影里就处处有了英雄气。这股英雄气涤荡了冬夜,雪纤尘不染,朗朗乾坤万里无埃。

现世的一切对瞎子来说都是抽象的,天地间昭然若揭的现状对瞎子来说是无奈的,瞎子眼里放射的仅是一种对富贵温柔那种真正俗世的无限憧憬。瞎子无家,十五岁,娘说:“儿啊,这是最后了,我供不起你啦!”说完西去了。瞎子无泪,从此在尘世中,暗夜深邃而绵长地伴着他。

无目的的厌倦和无缘由的黑暗构成了瞎子另一种日常。瞎子依靠嗅觉在黑暗里推算时辰。瞎子想,我是曾经看到过色彩的,一种离自己相当贴近的东西,那色彩如玻璃一样绚丽多彩,却也一样的清冽易碎。

那是一个午后,瞎子在主家的土炕上盘腿而坐,主家的女人说:“可惜了你呀,瞎子!”瞎子不语,但端水的手指在茶托上就呈出了兰花状。事情到这份上,女人伸过头去触摸瞎子的手指,瞎子的手指就一个一个全高兴起来,脸上就有春蛇在爬动。

瞎子不说话,只看到一种色彩,是区别于黑色的东西,一种难以遏止的焦躁幻化出了无限空间,这种双重意义上的冲动就成就了瞎子的色彩。女人轻声说:“可惜了你呀,瞎子!”瞎子想,这怕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次体面了。

打这之后,瞎子在说到武二怒杀潘金莲的时候,就说得出色彩了。瞎子说:“武二看到了八百里夜空有一朵红云滚过来,武二的手抬起来了,死去活来,不见生死,武二脸上爬满春蛇。武二听见一声开叉的尖叫,这尖叫在寂静的夜里灿烂悠长。”瞎子最后终结:“武二的心死了……”

瞎子在这个冬天的最后几日走出村去,饱经风霜的眼角,添满了细细的皱纹。厚实的尘土中,瞎子走出了一条羊肠小路,在日久年深的自然中形成了景观。

这时灯芯跳了几下——

于是,乡村的夜色中就有了一些冗长的怀念。

 

 

2.   过完夏天再去天堂

                                            墨中白

老人感觉到这个夏天在一天天变凉。

老人要走了。

老人不想走。老人舍不得居住的土屋,更舍不得他多年的老伴.老伴为他养育五儿三女,吃了一辈子苦。

老人和老伴儿孙满堂,可儿孙们却很少去他们住的土屋。

每年麦收,五个儿子就会给他们送来食用的小麦,女儿们过节也会送来点酒和肉。

老人和老伴知足。

老人知道儿女们都有子女,要供他们读书,还要为他们结婚操心,就像当年他们为他们操心一样。

儿孙们活的幸福,老人就快乐。老人常把快乐说给老伴听,可老伴总唠叨着,怨他们多时不来土屋。

老人安慰老伴说,孩子们忙。你要是闷得慌,就陪我到北沟边放羊吧,和羊说话,也很快乐的。

老伴没有理他,却说,娃是嫌咱们老呢!

老人不再说话了,搂着羊儿问,我们老吗?

羊叫了两声。老人高兴地对老伴说,瞧,羊说咱们还年轻哩!

老伴就笑骂,老不正经的。

老人喜欢老伴骂这句话。

老人不服老,直到那个夏日走回老屋,摔倒了,才发觉真的老了,想爬,手脚却步听使唤。

老人站不起来了,躺在床上。

老人不能动,可心像镜子一样明亮。

看着老伴弯着近九十度的腰忙着照顾自己,老人真想快一点走。

老人当过兵,打过鬼子,不相信又天堂。可老伴信奉神,说好人会升天堂。

老人真希望又天堂,早两年过去,把那边安排好,将来好接老伴再天堂一起生活。

老人躺在床上,想着天堂的事,可脑子情醒,清醒的老人想喝水,拿桌上的水杯,手碰杯时,人却滚掉下床来。望着不到半米高的床,却不能上去,老人的心好疼。

老伴回家,看到躺在地上的的老人,伸手拉。

老人说,你年轻时抱不动我,现在如何拉得起!

老伴去找儿子,五儿、四儿、三儿外出打工,二儿赶集没回家,大儿再北沟放羊。老伴只好叫来相邻才把老伴人抬到床上。

晚上,老伴弯着腰,来到大儿子家,让他去把老人家睡的床腿锯短点。

大儿子说,找老二吧,他家又锯。

老伴到二儿家,二儿子说,好好的床腿,锯掉干嘛?老大呢?

俺家的锯条断了。二儿媳妇不高兴地说。

老伴没有再说,弯腰,拄棍,蹒跚着,走回场上土屋。

来到床边,老伴拉着老人的手说,你还不如早一点走好呢。

老人握住老伴的手说,我也想,可这么热的天,儿孙们披麻戴孝,受不了,酒席上的菜也不能放……

你管那么多干嘛……

谁叫他们是咱的儿孙呢,我一天没走,心里还在装着他们。

要不,你过完夏天再去天堂吧。

老人说,我尽力撑吧。

老人的儿子还是找来锯把床腿锯短了。

老人能拿到桌上的水杯,可很少能喝尽杯里的水。

更多的时候,老人是再数着夏天的日子。看着床前的电风扇,老人想,自己同它一样,过完这个夏天,也该歇工了。可又一想,明年夏天,天热,电风扇还会不停地转,而那时的自己呢?也许真的又天堂,要不这活生生的灵魂到哪里去?

老人感觉自己离天堂越来越近,已经闻到天堂门外桂花树上飘来的香味了。

老人对老伴说,通知儿孙们回家吧。

老伴问,不能再过几天走?

老人说,夏天就该走的,天凉了,再冷,我怕去天堂的路滑!

老伴笑了,老不正经的,临走,也不改!

老伴一直陪着老人,直到老人微笑着离开。

老人的儿孙们回家,热闹风光地送走了老人。

五个儿子算账,扣除礼金,一家赔钱500元。

儿媳们说,天凉真好,菜能多放几天,有的肉还能回锅,要是碰上热天,这五十多桌酒席,可真赔大了。

老伴把保管一天的礼金包交出来后,分完钱,五个儿子互相望着,算好的帐,却多出2500元钱。

看着一家人又围着聚一起核对着账款,老伴摇摇头,弯腰,拄棍,蹒跚着,走回场上的土屋。

 

 

3.        记忆力

                             申平

这班老人家都已年过六旬了,这日却突发奇想,要搞小学毕业50周年同学会。

  50年,整整半个世纪。岁月的风霜早已染白了他们的头发,揉皱了他们的面庞,如今他们再见面,彼此还能认得出来吗?

  发起者却说:这次聚会的意义恰恰就在这里。我们就是要考验一下每个人的记忆力。看他是否把珍贵的少年友谊埋藏心底。

  于是就打电话,发通知,足足折腾了半个月,还真的把人给弄齐了。全班除4人提前去另一个世界聚会以外,其余41人都答应一定来,一定来。

  聚会选在一家酒店的一楼,门口挂了标语和彩球,显得非常隆重。来得最早的当然是几个发起者。他们发现,这家酒店的服务真不错:门外有侍应生开门;一进大厅,服务员又把热毛巾递了过来;还有一个提着篮子的小老头,给每个人都发一包纸巾。显然,这是为他们流泪准备的。发起者连连赞叹:好,真是想得太周到了。

  一会儿,同学们陆续来了。每一个人的到来,都会引发一阵激动。大家先是静静审视来人,然后突然有个人叫出了对方的名字,于是就是一阵欢呼,一阵热烈拥抱。也有一些人无论如何认不出来了,岁月把他们打磨得太厉害了。但当他自己一报家门,大家马上又把他想起来了。这种激动就更热烈,因为其中还包含着惊喜。

  想想吧,50年一聚,这容易吗!人生会有第二个50年吗!昔日的少年,今天的老人,你拉着我的手,我搂着你的腰,说啊、笑啊、哭啊……那场面真的是太感人了。

  那位小老头发给大家的纸巾真的派上了用场,而且有人发现,这个小老头竟然也被他们感动得热泪纵横。

  他也使用了篮子里的纸巾。

  激动过后,发起者开始清点人数,发现已经来了40人,就差一个人没有来了。大家都在询问:他是谁呢?那个提着篮子的小老头此时突然放下了篮子,他走上前来说:是我啊,我是第一个来的呀,可是你们谁都没有把我认出来啊!

  唰地一下,众人齐齐地把惊讶的目光向他射去:你?你是谁啊!

  小老头在40双眼睛的审视下有点发窘,他急忙挺了挺腰,大声地说:我是陈大福啊,你们再看看、想想!

  发起者赶紧去查名单,果然有陈大福这个名字,可是……40双眼睛又从头到脚把他审视了半天,结果仍然找不到半点“同学”的影子。

  有个发起者忍不住说:你不是酒店……干这个的吗?他指了指他的篮子,接着他又说:你别开玩笑,我们可是同学聚会……

  小老头就显得有点着急:我知道是同学聚会,这种事情谁会冒充啊。我明明就是陈大福嘛,你们睁大眼睛好好认认嘛!小老头随后有点委屈地嘟哝道:这纸巾是我自己给大家买的,酒店还管你这个!

  于是40双眼睛再次聚光,恨不能看穿了他的骨头。可结果还是失望地摇头。

  小老头这回可真有点急了,他急赤白脸地说:你们的记忆力……怎么这么糟呢,你们仔细回忆一下,那时咱班每天是谁最早来搞卫生的?

  众人一齐做冥思苦想状。

  小老头说:你们再想想,学校开运动会,是谁给你们看衣服,是谁给你们打开水,班里组织劳动,又是谁干得最卖力气……

  众人仍在冥思苦想,仍然半信半疑。

  小老头又说:你们再回忆一下,班里的垃圾每天都是谁抢着倒的?

  突然有一个女同学尖叫了起来:哎呀,我想起来了,他的确是陈大福,他是我们的同学啊!

  众人就一齐把目光投向女同学,显然希望她拿出证据来。

  女同学就有点兴奋,她说:大家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他偷了学校附近农民的地瓜,让人家抓住,押到学校门口来示众……

  噢——!众人齐发一声喊,他们的记忆闸门一瞬间呼啦啦全部打开,现在再看陈大福,怎么看怎么都像他们的同学了。

  但是此时的陈大福却没有半点兴奋,他反而像中了枪一样痉挛了一下,他张大嘴巴,面部扭曲,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陈大福慢慢转过身去,提起他的篮子,摇晃着向门外走去,任凭后面喊破了嗓子,他也没有回头。

 

 

4.   我的钱可以花了

                                       赵新

农历腊月二十五,乡长来村里慰问困难户时,亲手交给了梁山大叔200块钱。乡长对梁山大叔说:“老人家,眼看就要过年了,你拿这些钱买些白面买些肉,再买些豆腐买些粉条买些蔬菜,如果可以的话你就再买两瓶酒,过年时一定要吃好喝好,一定要高高兴兴吃上饺子!”乡长又说:“大叔,你看清楚,这是两张大票,每张100元,合起来就是200元!”

乡长拍了拍梁山大叔枯瘦的肩膀,又和梁山大叔紧紧地握了握手,就走了。望着乡长的背影,梁山大叔突然热泪滂沱:自己一身病痛,孤身一人,如果不是乡长挂念着他,给他雪中送炭,过年时他真吃不上饺子!

乡长走了不大工夫,村主任来了。村主任摸了摸梁山大叔的炕,说,热乎,真热乎。村主任看了看梁山大叔的被子,说,厚实,真厚实。村主任问梁山大叔:过年还有什么困难吗?老汉很真诚地摇摇头说:没有了,没有了,村主任你放心,这回什么困难也没有了。

村主任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村主任说:大叔,我是来向你传达乡长的指示的,他说他给你的那200块钱,你先不要花,而是等一等再花……

梁山大叔愣了:是吗?

村主任说:乡长告诉我,明天县电视台的记者来咱们村采访,到时候要和您老人家谈话。他们和您谈话的时候,你要把那200块钱捧在胸前,热泪滚滚地说,这是乡长给我的钱,谢谢乡长对我的关怀,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乡长……

梁山大叔说:村主任,你不用教我,这话我会说,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保证比你教我的还好。

村主任说:大叔,你可不能麻痹大意,人家还要给你录像,还要在县电视台播出。乡长说啦,这事要准备充分,不能冷场,不能砸锅!

村主任让梁山老汉演习排练一下,以便做到胸有成竹,从容应对。村主任自告奋勇扮演县电视台的记者,抓起梁山老汉的擀面杖伸到老汉面前说:大叔,比方说这就是记者的话筒,现在我问你——老人家,当你从乡长手里接过那200块钱的时候,你高兴不高兴?

梁山老汉很认真地把那200块钱捧到胸前,很认真地说:高兴,乡长给我送钱,当然高兴!

村主任再问:大叔,现在你最想和广大电视观众说些什么?要说心里话,最好只说三两句话。

老汉的泪水长长地流了下来。老汉一边流泪一边说:我是一个病人,我是一个孤人,如果乡长不来看我,我过年就吃不上饺子。我非常感谢乡长对我的关心,他让我感到温暖,感到幸福,感到四面八方都有我的亲人……

老汉真把村主任当成了记者,说着说着竟泣不成声。

村主任十分满意。村主任扔了手里的擀面杖说:好,很好,如果再把乡长突出一下,再挂上村主任的名字,那就更好!梁山大叔,麻烦你,谢谢你,咱们明天再见!

老汉把村主任送到院里时,扯住他的后衣襟悄悄问道:村主任,那我这200块钱什么时候就可以花啦?今天是腊月二十五,明天是二十六……村主任说:你后天就可以花,不,等明天记者们走了以后你就可以花!第二天,梁山老汉等啊等啊,等得太阳落山了,县电视台的记者也没到村里来。第三天,梁山老汉等啊等啊,等得星星眨眼了,县电视台的记者还是没到村里来。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八,眼看新年就来到啦。

早晨起床之后,梁山老汉就找到了村主任家里,问那200块钱自己能花不能花。老汉说:村主任,今天是最后一个年集,我再不托人进城买东西,过年就吃不上饺子啦!你赶紧打个电话问问乡长,电视台的记者还来不来,他们到底哪天来?村主任说:大叔,我知道你很着急,电话我已经打了八回啦!乡长说县电视台的记者是他小舅子,今天上午肯定来,你再坚持坚持吧!老汉说:那他们今天要是还不来呢?不来不就耽误我过年啦?村主任说:大叔,咱得听乡长的话啊,咱敢得罪乡长吗?咱以后还要过日子啊!这样吧,我现在就借给你200块钱,你拿这200块钱去买年货,等记者来了我再借给你200块钱,你拿着钱在镜头前面晃一下就行。

老汉说:不,明明那不是我的钱,我晃荡什么?那不和你前面说过的一个样吗?村主任说:老人家,你这也不那也不,我可就没有办法啦!老汉说:有,我想通了,我听乡长的话。

鞭炮声中辞别了旧岁,锣鼓声里迎来了元宵节。正月十五,梁山老汉终于等来了县电视台的两位记者,他们到村里录制村剧团的文艺节目。老汉大喜,一手拉着一个记者请到家里,拿出那两张大票说:同志,我是一个病人,我是一个孤人,如果乡长不来看我,不来给我送钱,我过年就吃不上饺子。我非常感谢乡长对我的关心……

村主任打断他的话说:老人家,你别说啦,别说啦!

老汉说:我再说一句,我的钱现在终于可以花啦!

 

 

5.   蛮师傅

                                    韩少功

莫求带着两个村干部,来到我家言不及义地东拉西扯,喝茶,抽烟,翻翻桌上的报纸,看上去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又迟迟不入正题。

最后莫求犹犹豫豫地说:“到山上走走,如何?”

走就走吧。

他们显然不是拉我去观光。

爬到蕉冲和梅峒之间的大岭上,走完一截新泥翻滚的路坯子,正题才出现在前面。原来公路开挖到这里以后,碰到了前面一个陡崖。往左边挖吧,坡度不大,但可能遇到岩层;往右边挖吧,没有岩层,但必须远远地绕路减坡。他们不知下一步如何才能省工,要我来作个决断。

我吃了一惊。开路这样的大工程,他们既无测量也无设计,一个瞎子也想摸上天?或者说,他们迈开两脚就是测量,摸摸脑袋就是设计,一部挖土机挖到哪里算哪里,再来一次土法上马大跃进么?怪不得他们不久前闯下大祸。一台推土机一步踩空,几个斤斗翻下山去,把竹林哗啦啦压倒一大片。莫求当时脸色惨白,一声喊“娘”,差点晕了过去,好半天醒过神来,要大家赶快下山,说人肯定是没有了,但有只手,有只脚,都要捡回来,到时候请万裁缝拿针线连一下。

没料到那一次居然老天保佑,司机不但没死,而且毛发未损,从砸瘪了的驾驶室里钻出来,拍泥打灰,还是大活人的一个。

翻车没翻出教训,倒翻出了更大的贼胆。他们把推土机卸成几块,嘿哟嘿哟分头搬上山,胳膊大腿一凑,耳朵鼻子一拼,又成了一台推土机,又要继续开工。几双眼睛盯着我,只等我一言定乾坤。“老韩你读书多,”莫求递来一根烟,“你说说,这条路到底应该往左还是往右?”

“我如何懂得这一套?”

“你连外国都去过,什么路没有看见过?你就不要谦虚了。”

“这不是谦虚,是我真的不懂。”

“你当过主席的人”——莫求知道我当过什么协会的主席,“书都写了好多本,还不比我们的水平高?还不比乡政府贺麻子的水平高?”

我没法让他明白,读书人并不万能,就算当了十个鸟主席,也没法设计出公路。这事还是只能去找路桥设计院。但我后来明白,我这样说也是犯傻。他们虽然一直自称蛮电工、蛮木工、蛮砌匠、蛮司机,但也都是脔心七窍,对工程设计一事岂能不懂?只是手里少了钱,就没法去懂,只能装不懂。莫求对我说,他们从各方筹集来的资金总共才六万多,若去找设计院,连半张图纸都买不回,修什么屁路?

我们沉默了很久。最后,我也只能跟着他们蛮干。我提议大家在林子里再钻一遍,把两条路线实地再考察一下,但愿最终能达成共识。在太阳下山之前,我们总算重新会合了。我脸上被草叶割出好几道血痕,衣衫也汗了个透湿。这还不算什么。最倒霉的是老贵,被马蜂蜇了一下,哇哇大叫,眼泪双流,在林子里狗一样钻来窜去,说要捉住那只马蜂来“原汁化原毒”。但这一切代价仍未换来共识,合议时还是有的要往左,有的要往右,一堆蛮师傅,谁也不服谁。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色渐暗。这种神仙会不宜再开下去,起码老贵的蜇伤也痛得他受不住。事情还是回到了原点。莫求盯着我:“你说说看,挖哪边?”

我心一横:“左边!”

反对方没有吱声。

“你们硬要我唱戏,就不准往台上丢草鞋!”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他们都这样说。

“好马不吃回头草,是团狗屎也要吃了它!”我又补上一句,权当是在荒山野岭上再当一回主席。

我的会员们纷纷说:左边就左边,狗屎也要吃了它!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方案确实是半团狗屎:开挖遇到的岩层,比估计的要硬得多,费了我们好多人工和炸药。一次山体崩塌,还差点闹出人命。好在一俊遮百丑,公路总算通了,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至于另一些方案会不会是狗屎,会不会是更大的狗屎,因为未能实施,就没法验证。

但有一条基本上可以肯定:如果久拖不决,如果空谈坐等,等有了大钱以后再找设计院按部就班——那我们什么也干不成。那样的话,我们看上去多了一些科学,其实一定是更可笑的狗屎。

 

 

6.   大师

                                       聂鑫森

上午九点钟的时候,八旬著名山水画家黄云山,正坐在画室的大画案前用紫砂壶啜着茶,目光却移动在一张铺好的四尺宣纸上,于下笔之前,构思着一幅《深山行旅图》。

门铃小心翼翼地响了。过了好一阵,门铃再一次响起,透出一种急迫的心情。

怎么没人去开门,小保姆呢?老妻呢?

黄云山有些生气,正要大声呼喊,猛然想起小保姆上街买菜去了,老妻替他上医院拿药去了,家里就只他一个人。他本想不理睬,但一想,倘若来的是一位老朋友呢?岂不有失礼数。

重重地放下紫砂壶,他急急地走出画室,穿过客厅,猛一下把门打开了。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陌生汉子,风尘仆仆,右手提着一个旅行袋,左手拿着一幅折叠着的没有装裱的画。

黄云山问:“你找谁?”

来人彬彬有礼地向他鞠了一躬,说:“您是笔樵先生吧?”

黄云山很意外,来人居然知道他的字,便点了点头。

“笔樵先生,我叫秋小峦,是一个乡村教师。我从外省一个偏远小县来到北京,只为了了却父亲秋溪谷的一个心愿。他也当了一辈子的乡村教师,也在业余画了一辈子的山水画,对您又极为倾服。不久前因病辞世时嘱咐我:‘无论如何要携画去京请笔樵先生法眼一鉴,看此生努力可否白费,回来后在坟前转告我,我也就可以闭目于九泉之下了,’”

秋小峦说得很快,为的是怕眈误黄云山的时间。

黄云山有些犹豫,像这样上门求教求画求鉴定的人太多了。他年事已高,实在是没有精力应付了。

“笔樵先生,十九年前,也就是1978年,我父亲行将退休,县教育局组织老教师进京参观。他多方打听到您的地址并找到这里来拜访,恰好您外出讲学,便留下一封信交给了尊夫人。”

黄云山“呵”了一声,似乎有点印象,又似乎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把一只手习惯地扶住门框,依旧没有请客人进屋的意思。

“您放心,我不进您的家,只想眈误先生几分钟,请您看一看这张画,我也就可以向死去的父亲作个交代了。”

秋小峦的眼圈红了,眼角有泪光闪烁。

“好吧。”黄云山为秋小峦的孝心所感动,脸上有了笑意。

他接过那张折叠好的画,缓缓地打开,是一幅用积墨法画出的《楚山春寒图》,苍苍茫茫,云烟满纸,繁密处不能多添一笔,却能做到不板、不结、不死;在最浓墨处也能分辨出草、树、石的层次,称得上是大气磅礴,浑厚华滋。

黄云山激动起来,大声说:“恕老朽怠慢,请进!”

他们一起走进了画室。

黄云山问:“除了此画,还有吗?”

“旅行袋里还带了二十余幅,其它的都在家里。”

“待我净了手、焚香,我要好好看看你父亲的大手笔。国有颜回而不知,我深以为耻!”

黄云山净了手,又擦拭干净,忙给秋小峦沏上一杯茶,再寻出一个铜香炉,插上一根点着的檀香。

满室芬芳。

黄云山足足看了两个小时,然后长叹一声,说:“能得积墨法妙处的有明末清初的龚贤,现代画家中,就要数黄宾虹和你父亲了,可惜这两位也都先后过世,悲哉!悲哉!从你父亲的用纸上,可看出他生前生活的窘困,而从画面上又看出他的豁达乐观和淡泊名利,我辈惭愧!”

他们坐下来开始亲切地交谈。黄云山问得很细,诸如秋溪谷的身世、师承、生活、读书……。秋小峦虔诚地一一回答。

黄云山说:“你一定要进京来为你父亲办一个遗作展,他是一个可以进入美术史的人物,是真正的大师。我给你写几封引荐信,让我的老友们开开眼,别高踞北京,以为天下无人。费用、场地、新闻发布会,我们来安排,不用你操心。”

然后,他站起来,向秋小峦鞠了一躬,说:“一是谢谢你的孝心,为了尊父的嘱托,不远千里而来;二是请你原谅我的失礼,差点与一位大师的作品失之交臂。”

秋小峦忍不住大声恸哭起来。

看看壁上的大挂钟,十一点了。秋小峦慌忙站起来,揩干泪,说:“笔樵先生,我该走了!”

“不忙,在此午餐!”

两个月后,“秋溪谷先生遗作展”在北京的美术馆顺利举行,观者如堵,好评如潮。

在众多记者和名流参加的学术讨论会上,黄云山真诚地对秋小峦说:“我愿以我平生的一幅得意之作,交换你父亲的任何一幅小品,以便时时展读,与他倾心交谈!”

掌声如雷鸣般响起来。

 

 

7.   看星星的人

                                 陈毓

快四十的女人了,阿黄、阿紫、阿黛。现在她们相信有几个知己知彼、惺惺相惜的女友,比拥有男人更可靠。她们不时要聚一下,一杯咖啡或茶,几块精致又可口的点心,寻繁华大街上僻静的一角,就可以打发掉一个下午。城市很大,她们总能找到她们要找的地方。

这一次,她们去的是一家日本料理,紫藤掩映着小小的店门,清酒使她们脸色酡红,她们各自要讲一个自认为浪漫的故事。该阿黛了,活泼的阿黛一时沉默,仿佛潜入回忆的深潭里。

阿黛说,那一年……

那一年,阿黛在陕西南部,作关于南水北调中线水源涵养区生态补偿问题的调研,陪同他们作调研的,有位当地的宣传部长,姓王。姓王的部长高大帅气,多数时间沉默,偶尔说话,表情里有几分孩子般的羞涩和认真。

在草木茂盛的8月,他们沿着两岸植被茂密、一江清流的汉江走,每一天都是景象万千。超常的运动量使阿黛的肌肉结实,脸上褪去苍白,代之黑亮有光泽的健康肌肤。

远离喧嚣的乡野使人心变得安详,当地人近似沉寂的生活态度、近乎原始的劳作方式,都让阿黛重新思考生活本身。沿着江,走到秦岭的最高处,上溯那条江的源头。日落黄昏,江上渔火,黎明时向着太阳飞的鹭鸟,彩云一般的朱……被美好打动,阿黛感慨,其实上天对人是公平的,无论他赐给你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生于繁华都市还是荒僻乡野。

调查结束是又一个月圆之夜,从未见过的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圆满得叫人心生伤感。当地政府热情相送,山里自产的菜蔬用了五星级的厨艺去做,每一道菜都像一个脱胎换骨的女孩儿,叫人不敢轻易确认。身微醺,心已醉。

阿黛在后来的回忆里确定,那天自己肯定说了不少留恋的话、抒情的话。但是有个人,把她的感慨记住了。

还说那位宣传部长,他来给考察队的人送行,他把一个个好看的纸盒装进载阿黛他们回去的车里,说里面装着的是那一带茶山上出产的富硒茶。很少喝茶的阿黛回来后把那些茶都喝了,她在茶的香气里把那五十多个日子又过了一遍,她仿佛又看见江上的雾气是怎样弥漫过那片美好的山水。现在,那些凝在茶尖上的露珠随着茶汁来到她的身体里。

也许过了半年,也许一年。一天晚上接近十一点钟的时候,阿黛的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码,电话里是那位宣传部长。电话里说,我就在你家附近,你要是愿意出来,我带你去秦岭看又大又亮灿若金币的星星。

阿黛说噢,语气平静,超乎自己的想象。阿黛赤脚跑到阳台上,天空果真是晴朗的,但哪里有钻石一样的星星啊。他说,去了就看见了,看星星要到星星待的地方去。

听到这里,阿黄、阿紫一声惊呼,那你去了吗?

去了。阿黛的回答使阿黄、阿紫兴奋,没人追究阿黛是怎么去跟丈夫解释午夜出门的理由的——撒谎还是说实话?我们知道的结果是,阿黛跟那位宣传部长去秦岭峡谷看星星了。

风很大,很清爽,吹过皮肤叫人觉出皮肤的洁净。

全世界的星星都聚拢到这条深邃的峡谷里来了吧?他们仿佛无意中走进了上帝的金库,那些星星啊,仿佛是被风吹拢,又像是被魔女的扫帚聚合,又大又亮,密密堆积,光灿夺目,伸手可及。那是阿黛从小到大从未看见过的星星,阿紫幸福得有点晕。

听那位部长讲他童年记忆里的星空,讲在外婆家度过的童年时光,和那时就在他心里住下的、从不曾离开的孤独感。什么是无限?人能抓住的又是什么?这个长大了的人依然会像小时候一样迷茫。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告诉阿黛他从汉江边的小城开车到这里要走260公里盘山路,当他来到她家的那个路口的时候离他出发,三个半小时过去了,但他断定那是他带她去看星星的好时分。即便是接上她,他们也还要再开一个小时的车才能进入山里,但行走过那段路程的阿黛能想到这些。

他在小城的傍晚看见了难得一见的云朵堆积西天,童年获得的观察天象的经验告诉他,那样的呈现预示着这个晚上会有最美最清澈的星空。他甚至从容地回到电脑前,在网上查看了她那边连日来的天气,然后他就出发了,他要帮她实现她的愿望:去看钻石般美丽的星星。

假如他在她家附近给她打电话而她恰巧关机呢?那他可不就奔了几百里而扑了一个空吗?他知道她住在那一带,但他根本不知道哪扇门是她的。这乍听上去似乎荒唐,但这个人显然没这样想过。即便他没能在那个夜晚带她去看星星,想来他也不觉得自己的行动是不值得的、是可疑的吧?但上天在这个夜晚回应了他的诚恳。

阿黛讲完了她的故事。

她看阿黄、阿紫。她看见了她们眼里的蒙蒙烟雾。

 

 

 

8.   一个农民矿工的遗书

                                   赵小走

爸、妈、弟、妹:

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死了。您二老别哭,是我自己想死的,您都不要难过,尤其俺妈你,更不能哭。我觉得俺爹的腰疼病真该治了,俺弟上学也要钱,主要是俺妹的病,不能再拖了,再拖就太受罪了。光靠攒钱看病,不定什么时候攒够。如果我的死能换来你们不受罪,我死的也就值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个死法,要是一次死的多,矿主瞒不住,上级来查,死的人每人可以赔20万。如果就死我一个两个,你们就和矿主私了,您问他要25万。半月前砸死的那个人就是赔25万私了的。爸妈,你俩一定不要来,路太远,又太难走,可不能受这个罪。你让俺明起、明发哥谁的来,他们见过世面,能说出话,个子又大,有派头,再让西院俺三婶谁的,也来,她们泼辣,能哭能闹。对他们说,先开口30万,矿主肯定不给,就给他们闹,就说要找报纸、电台,把矿上出人命的事说出去,矿主就害怕这个。但也别真说,咱就是吓唬吓唬他,咱好多要两个钱,最低25万,当然能多要一万两万的更好。你们可得咬死口,不要顾惜他们,他们挣钱厉害了,哪天不挣个十万八万的?只是他们不想给,怕开了口子,今后再有死人比着要。所以您对明起哥他们说,该闹就闹,软的硬的都得使,能多要一万,俺妹就多活年把,但是您可不能让明起哥他们勒的太紧,逼急了,这些矿主黑道上都有人,可别让明起哥他们吃亏。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落下个身子,如果找不着就算了,有的话,你千万不要往回运,雇个车去咱家一趟得一万多呢,咱不花这个冤枉钱。你让明起哥在这里把我烧了,带骨灰回去就行。我腰里的零花钱伍的,都放在抽屉里。那个小收音机,就给我带走吧。

爸妈,有了这25万,爸你别去当壮工了,你的腰不得劲,可不能再爬高上低。妈你也别包人家的地种了,你俩可得好好歇一歇了。先给俺妹治病,可真要是花十五六万也看不好,你也别硬往里砸钱了。您二老得留些养老钱,再给俺弟留点,他上学这几年的学费得个五六万吧?还不知好不好找工作,娶媳妇伍的,花钱的事多着呢。我没上出来学,可得好好供俺弟上学,只有上出学,才能不出力,走出咱这穷山窝。再把借大姑、二姑、俺姨、俺舅、叔叔大爷的钱都还上,他们家里都有一大摊子事,都是该用钱的时候。还有,俺姑家的表弟前一阵子也想上这里来干,你对他们说,在家挣300百也别上这里挣3000,这里苦累不说,真是太危险了,你可不能让他们来啊。

爸妈,我不能给您二老打影旗摔老盆了,让俺弟给您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吧,在这里,您的不孝儿子大光给您磕头了,祝二老下半辈子过上好日子,祝俺妹快看好病,祝俺弟事事如意。

还有:咱家的老屋明年也该翻盖了,要不又漏雨又受水的,对爸的腰妈的腿俺妹的病都不好。还有就是天冷了,您每人都得买几件新衣裳,再买一个电视,一定要买彩电,让俺妹也看看彩电,给俺妹买个面包服,给俺弟买个皮鞋,一定得买,回家就买。别怕人家说什么闲话,这是咱不偷不抢挣来的钱谁能笑话?您都吃好了穿好了,我也就死的安心了。

 

儿:大光06108

 

注:2006124,邻近河湾村的李大光在贵州下煤窑被冒顶砸死。此信是李大光遇难后,其工友按他生前约定带回他家的。为了便于阅读,笔者给本文分了段,修改了标点,改了8个错别字。另据悉,李家最后获赔25万元。

 

 

9.   蒙面人

                                     罗伟章

那年我在北京写剧本,住在右安门一个老旧的居民区里。我租的那套房,大约40平方米,每月要1000元。作为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北漂族”,这个数字无异于泰山压顶。我写出告示邀合租者,并说明我的“编剧”职业,以证明我的教养。

仅仅过了一天,就有人打电话来,听声音是一个小伙子,口气异常谦恭。在证实了我是一个编剧后,立刻就同意合租。我有些纳闷。

他叫李强,当天晚上,他就跟我商量:江哥,以后我们自己做饭吧。换煤气的事由我来,我有的是力气;只要我不外出,饭也由我烧,江哥你是写剧本的,你就安安心心写,行不?

行当然是行的,只是我从来也没想过,在异地他乡,竟然碰上这样一位好兄弟。

他外出的时候不太多,但要出去就是整天不归。每次回来,他虽然带着笑脸,但眉眼里的疲惫和沮丧显而易见。有天深夜,我听到他开门进屋,一边热我留给他的饭菜,一边轻轻地哼歌:为了超越平凡的生活,注定暂时漂泊。

这两句歌词,唱到我骨子里去了,唱得我差点掉泪。我走出卧室,想好好跟他说说话。他告诉我说,他出去找活做,又没找到。他身上很脏,布满灰土。

你……找什么工作?

演员,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当演员!他露出羞涩的微笑,眼神却很坚定。

原来是这样。

我来北京已经5年了,他接着说,当了几回群众演员,播放的时候连我的影子也瞧不见。有一次终于有了我的镜头,还是个特写,可是……那回我演的是个蒙面人。

说到这里,他很愧疚地望着我:江哥。我来跟你住,就是希望能在你的剧里演个角色,你不会……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心里很酸。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他犹疑地说,你剧本里有水戏吗?我在黄河边长大,扳舵使橇搏浪击水,都是一把好手。如果我演水戏,肯定演得像模像样!

我说,有啊,只不过是长江不是黄河。我本来只准备写三场水戏,干脆再多加几场。到时候,我一定把你推荐给导演。

他眼睛一红:江哥,我真想喝酒。我说,别喝了,你也累了,该休息了。看你这样子,是从建筑工地上下来的吧?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说平时无以为生,就去工地上挣点饭钱。

他洗碗的时候,我回到了卧室。坐在电脑前,我心里格外沉重。为让他高兴,我说了大话。他哪里知道,此前我写过6个剧本,都无一被人看中。我跟他一样,都是芸芸众生里的蒙面人。

 

《青年文摘(红版)》 2008年第8

 

 

10.            铁匠

                                雷平阳

红色的张铁匠,迎亲的那天,遇上了一支白色的送葬队伍。一条狭路,两边是水田,绿色的稻子正在怀胎,蜻蜓像飞着的花朵,蚱蜢像灵魂的尘埃。一边是花轿,一边是棺木,不是谁不给谁让路,的确是在红与白之间,谁也找不出一截宽余的角落,让红过去,或让白过去。然而,两支队伍,所有的人,都清楚,对峙的时间越久,白的悲哀将升级,红的喜悦将转变为血的凝固。最后,是红为白让路,鲜活的生灵主动向后退,沉默的死者唱着哀歌朝前走。

一种现象上的哗变,在夏天美得让人心醉的田野上,一支送葬的队伍,紧跟着张铁匠迎亲的人群。在送葬的队伍中,一个年老的鳏夫在事后回忆,他说,那时候他听见两边水田中,怀胎的稻子纷纷炸裂,他预感到,一个风调雨顺而又颗粒无收的年头来临了。

在红的队伍中,那个丰硕的中年媒婆,她看见的是蛇和田鼠,密集地布满了水田中所有的空隙。无边的田野啊,谁能把死亡重新抬回家?无边的田野啊,你让崭新的婚姻往回走,后面跟着送葬的队伍。

让开白,红才又踏着满地的纸钱行进在那条狭路上,花轿中的新娘在恐惧中睡着了,提前来临的月经,渗出轿底,像红色的蜻蜓,在田野上飞翔。只有高大健壮的张铁匠,心中的蛤蟆很快地停止了邪恶的歌吟,爬走了。两个唢呐手,鼓着腮帮,又把欢快的曲子吹得惊天动地,昆虫乱飞。

新娘进家门,天已黑定,摆开的酒宴正在回锅,饥饿的亲戚和乡邻在院子里,全都心绪不宁,但谁也说不清楚,这迟来的夏夜,有什么东西,已经混入迎亲的队伍,进了张铁匠的家。

月经弥漫的新娘,在闹房之后,被张铁匠打铁的双手抱进了一个动荡而又陡峭的世界,神示的诗篇,到处都涂上了血污。当她从中弯腰站起,那个颗粒无收的年月,已经到处堆满了空腹的稻草,她来时经过的田野,是那样的宽大、平坦,像张铁匠无声无息的打铁铺。整整一个冬天,张铁匠几乎都没有生火打铁。

村里的一个小贩,遭人抢杀,头被割走了。入柩那天,小贩的家人为了给死者一具全尸,请张铁匠打了个铁头颅;一个异乡的布客,马累死了,又想把马埋葬在故乡,就卖了马肉,请张铁匠打了一匹小铁马,然后请巫师把马魂放入小铁马,带了回去。张铁匠在整整的一个冬天,就接了这两桩活计。这个浑身力气的年轻人,就把所有的时间花在了妻子身上。那是个风雪狂舞的冬天,张铁匠的情欲像巨大的雪花一样,不间断地涌向那一片似是而非的沃土,他不管身下的大地是否与他一块儿飞旋。骨子里的疯狂还使他忘记了打铁的要诀,烧红的铁需要淬火,才能更加坚硬。他在这一轮轮充盈着异美的杀伐与耕作中,听从了肉体的驱使,忘掉了灵魂的叮咛。可是,尽管他的精液像水一样流淌,他的妻子仍然像铁巴一样冰冷。那炽热的、火苗一样伤人的,却又像酒一样醉人的精液,流进去,全都熄灭了。

春风吹来的时候,张铁匠的母亲满怀疑惑地问老伴:劳作了半年,怎么连一颗豆荚都还不见饱满?张铁匠的父亲说,我怎么知道!谁也没有想到,这才是疑惑的开始,十年后,张铁匠的精液变成了眼泪,妻子的沃土上依然颗粒无收。

而铁匠铺却愈发地兴旺了,活计一桩接着一桩。但为了安慰年迈的父母,张铁匠给两位老人分别用铁巴打制了两个小铁人。两个小铁人,在两位老人慈爱的手中,很快地就被抚摸得闪闪发光。父母相继去世,张铁匠分别把小铁人装入了他们的棺木。后来,又过了许多年,技艺已经炉火纯青的张铁匠,在打一把犁铧的时候,钳子没夹稳,一锤打偏,犁铧像鹰的翅膀,飞进了他的胸膛。把张铁匠沿着水田中的那条狭路送上山之后,张铁匠的妻子,一块不会产崽的铁巴,收拾变卖铁匠铺的时候,在一个大铁箱里,发现了铁打的自己,腹大如鼓。

 

 

11.            雨夜

                                      曾平

担架是新砍的两根竹子绑成的,上面还留有一些没有来得及剔除的竹枝,雨水一冲洗,格外清亮。一床铺盖铺在上面,汉子和他的兄弟,就把女人抬到了我们医院。

汉子和他的兄弟不停地用湿漉漉的衣袖擦着一脸的汗水和雨水。

借着走廊昏黄的灯光,可以看见女人的鲜血已经把本来就不干净的铺盖染出了大片的殷红。铺盖里是一张纸一样苍白的脸,脸扭曲得有些狰狞。她可能连叫痛的力气都没有了。

汉子和他的兄弟除了不停地喘息着长途奔跑后的粗气,就是满脸的焦急。眼睛全盯在我的一举一动上。

我是被急诊科那不屈不挠的电话从睡梦中硬拉过来会诊的。持续十多天的高温,好不容易盼来一场雷雨,刚过十二点,我就倒在值班室的床上呼呼大睡。在这样电闪雷鸣的夜晚,谁会来找我这个妇产科医生?这年月,谁生小孩不提前三、五天住进医院?

尿妊娠试验结果很快出来,后穹隆穿刺,也有不少凝血。我对那个水淋淋,急得团团转的男人说:“必须赶快手术!

“手术?”那个团团转的男人似乎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

“对!手术!你老婆怀孩子了!”我告诉他。

“我老婆怀孩子了?”他似乎更没有思想准备。但他很快醒过神来,非常坚决地对我说:“医生,先保孩子!

这男人!我没好气地对他说:“不行!

“怎不行?”他焦急地问。

“你女人把孩子怀错了地方!是宫外孕!”我怕他不懂,对他解释说,他老婆应该把孩子怀在子宫里,可现在怀在子宫外面了。

他似乎懂了,说:“医生,就像黄狗撒尿,本来应该撒在粪坑里,它狗日的撒在了粪坑外!”“这个狗日的女人!”他骂,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似乎随时都要上去对女人施以一顿拳脚。

“去!先交两千块钱!”我催促他。

“两千?”他显然更没有思想准备,愣在那里。

“是先预交两千!手术下来,还要钱!”我得给他武装武装头脑,他老婆腹腔里已经有了一千多毫升积血。不住上七天八天,断不能出院。

“两千块以后还要交钱?”他一脸都是焦急。

“快去交钱!迟了,就是捡回一条命,以后也怀不上孩子了!”我不是威胁他,我是实话实说。

“什么?医生,以后怀不上孩子了?”他抓住我,语无伦次,声音里面掺杂了哭的气息。

“我骗你?快!马上手术!”我没好气地说。

“哥!你过来!”守在担架旁边的兄弟向他做着手势,喊他。

显然是怕别人听见,汉子的兄弟拉了汉子走到走廊的尽头。

“哥!我全听见了!”汉子的兄弟尽管把声音压得很低,却掩饰不住他的激动。

“嗯!”汉子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

“哥,这女人你用了多少钱?”

汉子闷在那里,不答。

“一千五!我清楚!

“治好她!多少钱?两千、三千,还怀不上孩子了!

“治她的钱!至少够买两个女人!

汉子闷在那里,一言不发,显然他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汉子的兄弟却有嘀咕不完的意思,只是声音越来越小,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清楚。

大概过了一二十分钟,汉子和他的兄弟嘀咕完毕。他们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抬起担架,往外走。

我急了,说:“你们要干什么?”

兄弟二人说:“回去!

“回去?不要命了!”我企图吼住他们。

他们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停下。

外面是无边的夜色,只有从铺盖上浸出的血水和雨水,随着他们决绝的脚步,一路洒落下来。

 

 

12.            新闻线索

                               劳马

 “消防中心着火了!”

新闻热线的电话里传来了一位男子急促的声音。

“说出具体位置。”我边问边把记者采访包挎在了身上。

“在莲花门西街七十六号。”对方气喘吁吁地说到。

“什么时间?”我问。

“大概十分钟前,我正好路过那里,发现大火从后院蹿出。”那位男子很着急。

“好!谢谢你提供的新闻线索,请你明天上午十点到报社来领取报酬。请你把姓名和联系方式告诉我。”我急着四处找笔和纸。

“我姓魏,用的是公用电话,你们能给多少钱?”对方问。

“一百块!”我答。

“才一百块,这不是一般的火灾新闻啊!你有没有搞错,这可是消防队着火了。我又是第一时间向你们报告。怎么也不止一百块吧?”对方在讨价还价。

“对、对、对,先生,你说得对!我现在需要马上赶到现场,如果你说的是事实的话,这条新闻线索确实值钱,至少会给你五百块。”我急急地说。

“绝对是真的,大火正着着呢!说定了,五百块,我明天去领。”对方挂了电话。

我赶到现场时,大火刚被扑灭,浓烟还在冒着,看来损失不算大。消防队员们正在垂头丧气地清理火场。“××市消防中心”的大牌子被火烧得变了形,但字迹依然清晰。

我赶紧抓拍了几个镜头,采访了几个目击者。

当日赶印出来的晚报把这次事故的消息放在了头版显著位置,还配发了几幅照片,特别是“消防中心”的那块大牌子在浓烟和消防队员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具有讽刺意味。

第二天,那位姓魏的男子应约来到了报社,高兴地领走了五百块钱。新闻线索提供人奖励制度的建立确实很有效果,我和同仁们再一次慨叹道。

五天以后,正巧还是我值班。新闻热线的电话又响了,我拿起话筒:“喂,这里是新闻热线,有话请讲。”

“喂,我姓魏。”对方的声音很急促,“前几天,消防中心着火的案子破了,是人为纵火,嫌犯已被公安局抓获。”

“喂、喂、喂,你是谁?”还没等我问明情况,那边的电话就挂上了。听声音有点儿熟悉,有点儿像前些天那位提供消防中心火灾新闻线索的男子。

我急忙赶到公安局,请求采访犯罪嫌疑人。

警察一边审查我的记者证件,一边调侃说:“你们记者的鼻子可真灵,比我们的警犬反应得都快。行啊,看来不是吃白饭的。”

等了将近三个小时,我才被获准前往一个看守所采访。在预审室里,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位纵火嫌疑犯——正是当时提供新闻线索的那位“先生”。

“刚才是你打的电话吧?”我不解地问。

“对、对、对,正是我,这次能给多少钱?”姓魏的有些迫不及待了。

“先别说钱,你是怎么给我打的电话?”我越发迷糊了。

“他们抓捕我的时候,我知道跑不掉了,就冲到一个公共电话亭里给报社打了电话。刚说了两句,警察就一拥而上把我摁倒了。”听口气他有些遗憾。

“消防中心的火是你放的?”我问。

“是的。”他答。

“为什么?就为了领那五百块钱?”我不解地问。

“不光是为了钱,消防队着火了,你不觉得有意思吗?多好玩啊!太有趣了。新闻得有刺激性,生活也需要刺激,你说对不对?你该谢谢我才是,说不定你拍的照片还能拿普利策大奖呢……”他兴奋得两眼发光。

后来我了解到,这个姓魏的犯罪嫌疑人曾经读过大学新闻专业,三年级时因精神分裂症而被退学。

文章录入:凌庆南    责任编辑:凌庆南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 发表评论】【加入收藏】【告诉好友】【打印此文】【关闭窗口
          最新热点       最新推荐       相关文章
    凌鼎年2024年个人盘点
    凌鼎年2017年盘点
    凌鼎年应邀参加亚洲微电影艺
    凌鼎年的原创微型小说《风雪
    自贡市贡井区人民检察院  自
    凌鼎年、凌微年等应邀参加唐
    第四届世界华文网络法治微小
    第三届世界华文法治微小说“
    黔台杯·第三届世界华文微型
    丁酉年黄帝故里拜祖大典隆重
      网友评论:(只显示最新10条。评论内容只代表网友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