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吴兴闵氏、凌氏家族是明代后期浙江重要的私家刻书商。本文根据上海图书馆藏《吴兴闵氏宗谱》和《凌氏宗谱》等文献，对闵、凌二姓的世系关系做出考证和梳理。
　　关键词 闵氏 凌氏 世系 套印
　　作者周兴陆，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副教授。(上海 200433)

        明代刻书业，江南以浙江为中心，浙江则吴兴最繁盛。吴兴刻书的重要特点是采用多色套印和多刻评点书，将评点和套印完美地结合起来，相得益彰。吴兴刻书业的代表，是以闵齐伋和凌濛初为核心的闵、凌二姓家族私刻。
　　目前学界关于闵、凌二姓的世系，有过一些重要的考证①，掘发不少新的材料，研究有所深入。但是，吴兴闵、凌二姓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研究者还较少论及，一般仅引《晟舍镇志·人物》关于凌濛初高祖凌敷入赘闵氏的一则材料而已，没有进一步地追究凌氏与闵氏的宗族关系。笔者依据《晟舍镇志》、《湖州府志》、《乌程县志》和上海图书馆藏的《吴兴闵氏宗谱》、《凌氏宗谱》②，并在时贤研究的基础上，拟对闵凌世系的关系及一些与刻书有关的人物做些考证。
　　吴兴闵氏：吴兴闵氏，据《晟舍镇志·人物》记载，远祖为孔子弟子、“笃圣”闵子骞，汴梁人，至宋南渡时始迁吴兴晟舍，始迁祖为将仕公，传至第八代闵珪，吴兴闵氏始大盛。据《吴兴闵氏宗谱》，从将仕公至闵珪的世系是：
　　将仕公(1)——德渊(2)——天福(3)——逊(4)——性(5)——绶(6)——节、复(7)——珪、瑹(8，闵节之子)，珵(8，闵复之子)
　　闵珪(1430-1511)，字朝瑛，天顺八年进士，弘治七年迁南京刑部尚书，不久召为左都御史。刘瑾用事，连章乞归。年八十二卒，赠太保，谥庄懿。著有《闵壮懿公诗集》、《文集》，《明史》有传。闵珪与李东阳同年进士，并有深交，李东阳《十同年图序》曾叙及闵珪。
　　至万历时期，闵珪的玄孙闵一范、闵振业、闵振声(一作闵声，系同一人)，始有以刻书为业者；闵氏套印最著名的代表人物闵齐伋、闵齐华，为闵一范之子；闵梦得，为闵一范的长子，官至兵部戎政尚书，襄助齐伋、齐华刻书；闵元衢、闵元京，乃是闵一范侄子。闵氏套版就是从振业、振声、齐伋、齐华这两代兴盛起来的，时间在明代万历、天启时期(详见下表)。
　　上海图书馆家谱室的《吴兴闵氏宗谱》，对于闵氏一些刻书者的生平还有简要的介绍，特别是关于闵氏刻书者的生卒年的记载，是难得一见的重要材料，现摘抄其要者如下：
　　闵一范，字仲甫，号龙池。子六：文齐、梦得、齐商、齐华、齐伋、齐言。生于嘉靖辛丑(1541)，卒于万历癸未(1583)。邑廪生，以春秋举万历癸酉浙江乡试，登庚辰进士，历官湖广岳州府巴陵县知县。
　　闵一栻，字景修，号荆巫，生于万历乙亥(1575)，卒于崇祯庚辰(1640)。邑庠生。
　　闵振业，道庆，继子，字隆仲，号华釜，又号瞻台，郡庠生，入太学，万历已未，授按察司经历，终本生严宜人养，未谒选，崇祯庚午，严宜人以寿终，辛未公亦卒。生于万历丁丑(1577)，卒于崇祯辛未(1631)。
　　闵声，字毅甫，号骏有，又号雪蓑。郡廪生，以春秋举崇祯壬午浙江乡试副榜。生于万历丁酉(1597)，卒于康熙庚申(1680)。
　　闵光瑜，字韫孺，号韫如，邑庠生，生于万历庚辰(1580)，卒于顺治戊戌(1658)。
　　闵于忱，字丹叔，号瑶台，生于万历癸未(1583)，卒于崇祯癸未(1643)。
　　闵绳初，世文长子。字维始，号玄宰，生于隆庆辛未(1571)，卒于天启癸亥(1623)。
　　闵元京，闵世宠长子，洪泰，世宠次子，字子京，郡庠生，入太学。生于万历庚寅(1590)，卒于崇祯辛巳(1641)。
　　闵元衢，字康侯，号欧余，生于万历庚辰(1580)，卒于顺治年间。
　　吴兴凌氏：吴兴凌氏世系，学界研究较多，然而凌氏与闵氏到底是什么关系?是需要考证的问题。
　　吴兴凌氏，出自浙江练溪。据《凌氏宗谱》中《右佥都御史凌晏如墓表》载，练溪凌晏如(凌敷的父亲)官都察院右佥御史。凌晏如的正室周氏有一子，名敬；周氏早卒，继室唐氏有四子，名启、肇、敦、敷。宣德九年(1434)，凌晏如卒于官，年53岁。凌敷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亲早卒，于是入赘乌程闵氏，迁晟舍。凌敷入赘闵氏大致在宣德九年(1434)后不久。关于凌敷入赘闵氏，可查考的史料很多：
　　1.《凌氏宗谱》录有刘麟《明故湖广黔阳县儒学训导练溪凌公墓志铭》一文，其中说：“敷早失怙，赘于晟舍闵氏，遂籍乌程。”
　　2.《凌氏宗谱·谱录》载：“凌敷，字达夫，号怡云，娶本里闵氏寿官梅隐公复女，始迁晟舍。”
　　3.《晟舍镇志·人物》载：“凌怡云(敷)，练市人，佥都御史晏如子。幼极贫，闵庄懿公相识于京师，甚器之，归而白于梅隐伯，赘为婿，为凌氏迁晟始祖。”
　　4.《晟舍镇志》还引录了凌介禧的一首诗来说明此事。诗曰：“当年甥馆陇西开，练水晟溪远溯洄。赐第连云新画锦，缔姻闵氏始迁来。”
　　那么，凌敷入赘吴兴闵氏哪一支呢?这是目前学术界没有回答的问题，然而，却是弄清楚闵、凌辈分关系的关键。
　　上引《凌氏宗谱·谱录》提到“娶本里闵氏寿官梅隐公复女”，《晟舍镇志·人物》也提到“梅隐伯赘为婿”。“梅隐伯复”是谁呢?就是闵复，号“梅隐”，成化间授八品寿官。查《吴兴闵氏宗谱·世经人纬图》，吴兴闵氏，第七代有闵复、闵节、闵颐、闵常、闵豫等数人，并在闵复下注：“梅隐寿官，东房始此。”在闵节下注：“竹深，封山东道御史，累赠太子太保刑部尚书，西房始此。”也就是说，吴兴闵氏从第七代闵复、闵节开始分为东西二房。闵节→闵珪，再传至后来的闵齐伋等刻书家。闵复→闵珵、凌敷，传至后来的凌濛初等刻书家。
　　关于凌敷入赘闵复为婿，《吴兴闵氏宗谱》还有明确的交代：
　　七世闵复，字以声，号梅隐，娶孺山柳氏，继王氏、林氏，子二：珵、珩，林女三(长赘本里凌敷)。生于洪武乙亥三月十八日，卒于成化辛丑。东房始此。成化间授八品寿官。
　　自注的“长赘本里凌敷”，完整的说法是：凌敷入赘闵复，娶闵复和继室林氏所生的长女。弄清楚了凌敷入赘闵复，娶闵复长女这一层事实，我们就可以根据闵、凌二姓《家谱》将闵、凌二姓的世系对应关系给予清晰的排列，现列表如下(所列重点是参与刻书的人物)：
　　从上表排列可知，凌敷和闵珪从辈份上说是一代人。清人闵我备《重修闵竹深公封茔记》追溯云：“递传至七世，派分东西两房，东房为梅隐公，而竹深公(闵节，字竹深)实吾西房之鼻祖也。”也就是说从闵节和闵复开始，“派分东西两房”：东房为梅隐公闵复，下传至凌敷，乃至凌濛初等；西房为竹深公闵节，下传至闵珪，乃至闵齐伋等。这个世系对应关系，从其他记述也可以得到旁证。如《凌氏宗谱》录有凌震的《会饮序》，说他在六十余岁时，倡为会饮之举，年过七十的闵闻也参与其事，他们是同辈的。《晟舍镇志》卷五“流寓”《茅坤传》云：“茅坤，字顺甫，号鹿门，归安人。……精古文，与闵宏庆、凌迪知为逸老，续社于岘山，暇时则寓居晟溪焉。”称闵宏庆、凌迪知为逸老，二人应该为同辈，若为叔侄或其他，大约不会这么说的。
　　闵、凌之交往：闵、凌二氏在晟舍的故址，今已难考，但是据清代闵宝樑《晟舍镇志》卷二记载，凌氏的赐老堂、栖霞楼(为凌敷迁居晟舍始移建)、书林楼(凌约言建)、致远堂(凌嗣音第)，在敕二圩；达尊堂(闵珪第)、昭德堂(闵珪故居)、承恩堂(闵珪故宅)、式宏堂(闵梦得第)、三层楼(闵光德别墅)、息影庐(闵如霖宅)、一草堂(闵元衢建)、北庄(闵象泰)，在敕一圩。也就是说，凌氏多居住于敕二圩，闵氏多居住于敕一圩，应该相距不远；而在谨一圩、二圩、三圩，闵、凌均有住宅。可知闵、凌二氏居地、世交之近。《晟舍镇志·杂记》记载云：

我里闵与凌，世为婚姻。元旦，两姓互相至宗祠团拜。阳年凌先谒闵祠，……阴年闵先至凌祠。
　　又录凌介禧诗，云：
　　两家仪物礼相齐，不让朱、陈是晟溪。婚媾云礽十数世，凌南北与闵东西。岁朝家庙肃雍将，合族衣冠迎送忙。拜罢先人更拜贺，往来凌闵两祠堂。
　　我们仅仅从《晟舍镇志》之“节孝”“烈女”部分，就可以推测闵凌二姓“婚媾云礽十数世”的概况，凌氏嫁闵姓而入节孝志的有闵然妻、闵申之妻，闵氏嫁凌姓而入节孝志的凌熙纯妻。谱入“烈女”的则有闵贞女凌锡纯聘妻、闵烈女闵桐女幼字凌忠介孙、凌贞女闵熊聘妻，等。
　　吴兴闵、凌二氏在明代多有显宦，如闵氏的闵珪、闵梦得，凌氏的凌义渠。同时二氏亦为诗礼之家，藏书甚富，特别是凌氏一族。如凌濛初的曾祖凌震，焦竑《国朝献征录》称其“有俊才，诗文缜密清壮，钩索富闻”；凌濛初的祖父凌约言著有《椒沔集》、《凤笙馆简抄》(嘉靖45年凌稚德刻本)。万历年间，栗祁、唐枢纂修的《湖州府志》称凌约言“文有藻致，为词林所宗”(卷六)。据《晟舍镇志》卷二，从刑部员外位上归田的凌约言回到晟舍后建造了“凤笙阁”，“藏书数万卷，为士人觞咏之所”。书林楼，也是凌约言所建，后来专门为藏书板的地方。凌庚诗曰：“昔我先大夫，枕葄爱古训。建阁富藏书，环波一月印。”明弘治、正德时期的大名士孙一元(太初)，寓居吴兴，凌约言专门为他建造吹箫楼(参《晟舍镇志》卷二)。闵、凌二姓的显宦富庶和藏书好学，都为后代刻书业的兴起，奠定了基础。
　　万历时期，浙江嘉兴人冯梦祯，与吴兴凌氏有密切的交往。冯梦祯在《乙巳十月出行记》中说：“晟舍……凌、闵二姓所居。世为姻戚，而不免仇妒。”(《快雪堂集》卷二十八)世为姻戚，我们前面已经提及。“不免仇妒”，可能因为同行是冤家，难免互相竞争。闵、凌二氏在刻书上是有过合作的，如天启6年(1626)刊刻的《湘烟录》十六卷，就是由闵元京和凌义渠合辑的；郭正域的系列评点，也是由闵、凌二氏分别刊刻的：闵氏刊刻郭正域评点《杜律韩文》，凌氏刊刻郭正域《选诗》《选赋》等，算是资源共享。
　　但更主要的可能是竞争关系。明代吴兴刻书，首先是万历初凌濛初的父辈凌稚隆等刊刻《史记评林》、《汉书评林》等“评林”系列，获得巨大的成功。王世贞《史记纂序》说，“《评林》行，而自馆署以至郡邑学官，无不治太史公者矣”，兴起了“《史记》热”。凌氏的成功，吸引了闵氏加入刻书行业，闵齐伋出奇制胜，于万历四十四年首先将套印与评点结合起来，刊刻《春秋左传》套印本。闵齐伋在《春秋左传凡例》中说：
　　旧刻凡有批评、圈点者，俱就原版墨印，艺林厌之。今另刻一版，经传用墨，批评以朱，校雔不啻三五，而钱刀之靡，非所计矣。置之帐中，当无不心赏。其初学课业，无取批评，则有墨本在。
　　很显然，大有以“套印”取代“评林”之势。面对闵氏“套印”的挑战，凌氏随即“旧刻翻新”，将“评林”改为“套印”，一方面是为了倚重当年“评林”的广泛影响，另一方面可能是新的评点本难以一时找到，所以凌氏采取“旧刻翻新”的方式，很快地参与到吴兴的套印中去。我们现在看到的凌稚隆《史记纂》24卷朱墨套印本；汉高诱注，陆游评③，凌稚隆批《吕氏春秋》26卷；凌瀛初汇辑《批点世说新语》8卷四色套印本，都是在原来的墨刻本基础上的翻新套印。闵氏多三色套印，凌氏来个四色套印《世说新语》，五色套印《文心雕龙》，也不无竞相斗奇取胜之意。
　　吴兴闵、凌二族，具有久远而复杂的姻亲关系，既相互扶持，又相互竞争，共同促进明代吴兴刻书业的繁盛。
　　
　　注释：
　　①叶德均《凌濛初事迹系年》，《戏曲小说丛考》第591页，中华书局1979年；赵红娟《凌濛初先世和迁徙情况考察》，《明清小说研究》1998第3期；赵红娟《五位著名闵板刻书家考述》，《江苏图书馆学报》2000年第5期；冯保善《凌濛初家世述略》，《艺术百家》2003年第2期；日本表野和江《明末吴兴凌氏刻书活动考》，《中国典籍与文化》2003年第3期，等。
　　②《吴兴闵氏宗谱》不分卷，清闵思端纂修，道光13年(1833)刻本；《凌氏宗谱》八卷首末各一卷，清凌士麟纂修，顺治13年(1656)抄本。上海图书馆家谱数据库均可阅。
　　③评语在明代其他本子中只署“镜湖遗老”，而凌刻本竟径直署“宋镜湖遗老陆游评”。镜湖遗老或为贺铸，近人叶德辉《郋园读书志·子部》有辨。